哑爹没能熬过60年来最冷的冬天，在滴水成冰的小寒这天，在离他85岁生日还有45天的时候，任我们泪流成河，他还是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
在老家，把爷爷叫爹，哑爹是我亲爷的兄弟，从小就不会说话，也听不见，四十年前我爸他们弟兄三个分家后就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。

哑爹是一个务农好手，虽是聋哑人，但他一点也不笨，挖地、挑大粪、栽种红薯、割麦子、收种包谷样样在行，他打出的红薯土埂比好多能说会道的人都直溜、松软。父母和哑爹把家周边能种的边角地块都种上了庄稼，他们三个辛勤耕种了近乎20亩的土地，才供我上完了大学。寒冬腊月，哑爹吃完早饭，早早拿着刀和锯到对面山坡上弄柴，十天半月后，我们家门口那整齐的柴垛子就会让邻居们非常艳羡。令人啧啧称奇的是，哑爹还会打草鞋、编背篓、编箩筐、用高粱穗扎扫帚，这些可都是一般能人都不会的，但是他一学就会，都做的有模有样，家里现在使用的扫帚还是前几年他扎的。

哑爹是一个要强的人，由于听不见，不知道轻拿轻放，有时倒水就会把暖水壶磕破，洗锅就会把锅戳烂，父母从没说过他什么，但是他会咿咿呀呀的发一通脾气掩盖内心的自责。他经常用只有我们才能看懂的手势，说谁家的玉米长势好、谁家的红薯长的大，谁家的猪喂的大，我们家的就不如人家。就连卧床不起的最后那段时间，给他穿上纸尿裤后，他还颤颤巍巍的强撑着自己下床解手。

哑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，看见别人把砍柴刀别在腰上，他也学人家，结果一跤滑到，手往后一撑碰到刀刃上，伤及动脉，顿时血流如注，幸亏发现及时，迅速送到镇上医院缝了好几针才化险为夷。哑爹非常热情，每当有人路过，他都招手让人到家里来坐，每逢家里来人，他年长坐上席，抽着烟，喝着小酒，鼻涕都流出来，还忙着给这个夹菜那个夹菜，我赶紧示意他自己吃好，不要管别人，现在想来，这些都是平时我们对他平等相待，他被接纳、被尊重后的幸福和快乐。

哑爹特别喜欢我，小时候冬天特别冷，我和他睡一张床，一人睡一头，他会细心地把我脚边的被子捂得严严的，怕我冻着。有时他去别人家里，人家给他一颗糖或者一个苹果，他都会带回来给我。农忙时节，粗重的农活强度极大，干的时间长了他也会发脾气，闹着要到别的亲戚家去，但只要我一劝，他就会跟我慢慢回家。

结实如斯的哑爹，慢慢老了，尤其是近几年，身体大不如以前，牙齿也松动掉了好几个，走路也越来越慢了，吃完饭后坐在那里就开始打盹。每年的正月初一，无论多冷，他都会起来看我们放鞭炮、放烟花，可是去年的正月初一，他没有起来和我们一起迎接新年。

到天津挂职的第六天夜里，我突然梦见了哑爹，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父母，说哑爹还好，就是半年来白天睡觉，饭一吃就睡，叫都叫不醒，到了晚上就起来在家里走进走出，开门关门，通通作响，搞得睡不成觉，很无奈，冥冥中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安。

元旦从天津回来时，他卧床已有六天了，也好几天没有进食了，但看到我，他痛苦的表情中露出了欣慰，浑浊的眼睛竟有了一丝亮光，我喂他桔子、葡萄，他也吃了一点。我请来好点的医生为他诊治时，他极不配合，我轻轻拍拍他时，他就能安静一会，当医生说心脏、血压都好，可能就是人老了，脏器衰竭了，我高兴的觉得哑爹一点事没有，打点点滴、输点营养液就会好起来，我甚至定好了去天津的机票，可在启程的前夜，爸爸说哑爹可能不行了，瞬时我泪如雨下，立即返回，平时四个小时的车程，我两个多小时就到了，可紧赶慢赶，也没能见上哑爹生前最后一面。

在众多父老乡亲的帮助下，按照乡村习俗，哑爹在鼓乐声中，躺在生前他中意的那副好寿材里面，也算风光下葬了。乡邻们都说哑爹这辈子没有白活，虽然无儿无女，但是侄子侄媳孝敬，一辈子没享大福也没受大罪，但是作为一个孙辈，我觉得为哑爹做的太少，还没能尽到孝心。锣鼓笙箫歇，人散去，寂静一片，就如同哑爹活着时的世界那样，都是静悄悄的，更觉心里难受，这么冷的天，这么大的风，他永远孤零零的躺在他的坟墓里了。

每个人都希望亲人健康长寿，但岁月无情，生老病死谁也没有办法逃避，当亲人真正离开我们时，往日的音容笑貌会更加清晰的浮现在眼前，哑爹还是那么干瘦，还是那么结实，还是笑眯眯的，但再一想，他最后卧床时的种种受罪，他那难以言状的眼神，是不舍、是无奈、是无法表达……我心如刀绞。

他乡复行役，驻马别孤坟。近泪无干土，低空有断云。 哑爹，此生劳累，你也安歇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