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云多奇峰。这是当年我的中学美术老师画的四季条屏中的一幅画作，原句出自陶渊明的《四时》，“春水满四泽，夏云多奇峰。秋月扬明晖，冬岭秀寒松。”而每次看到多姿多态的云，第一时间浮出脑海的，就是这句诗。 

小时候在夏天，会经常看到白色的云垛在四围青山上面游走。然后，我们就一起指着一朵朵变化不定的云，展开那可怜的贫乏的想象力形容都是什么，形容得最多的，是山，是树。是房屋，是麦垛，是棉花。 
　　那年我调到李塬工作，时值夏天，中午与我即将接手工作的同事坐在瓮沟河畔香瓜园的草棚里，听他讲李塬的掌故，抬起头，正好是大垛大垛的积云在头顶翻腾变幻，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，就是这句诗。 
　　再后来，无数次夏天看到这样的情境，见多了，就习以为常且熟视无睹了。 
　　这种厚重的积云偶尔会带来雨，我们村里人叫白雨，专业术语叫阵雨。有个作家写了篇文章《太阳雨》，这个作家真是太伟大了，仅仅太阳雨这个名字就充满了诗情画意。一般来说，类似的积云或多或少会挟带着电闪雷鸣狂风暴雨，但也可能被一阵风吹过去，干轰隆不下雨，让人们白白地干等一场。 
　　曾经在飞机上领略过云的壮观与宏大，奇峰罗列、群山竞秀不足以描摹其状，包罗万象、变幻莫测不足以描摹其形，浩浩汤汤、一望无际不足以形容其大，重峦叠嶂、成千上万不足以形容其多，漂亮美丽、雄壮浑厚不足以形容其貌，云蒸霞蔚、仪态万千不足以描述其姿——这是真正的云的海洋，云的世界。古人说云里住着神，传说称云里藏着仙，道家吐纳之术说，清上扬，浊下沉，我们凡人浑身上下、里里外外都浑浊不堪，故而只配落在地上，而云这地方，也真是只能由飘逸自如的神仙来享有，我们凡人是享受不起的，只有脚踏实地，才会觉得平稳、安全。 
　　也曾欣赏过海上的云，尤其是火烧云。海上的火烧云与陆地是有一些差别的，更加雄壮，更加瑰丽，云垛直接从海面升腾起来，万朵红霞洒满海，天海相接、海天一色，仿佛海面燃起了熊熊大火，直冲云霄，让人分辨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地上。有年在三亚的南海上空，我还见过有生以来见过的两朵巨大的七彩祥云，请恕我辞章贫乏，无法找到更恰当而巧妙的词，只能用美丽漂亮来形容了，也许那一刻是观世音菩萨显灵，让人忍不住想去顶礼膜拜。 
　　如果说还有我所看到的更壮观更震撼的云，无疑是青藏高原上的云了，那么低，那么白，那么近，仿佛手一伸就能摸到，仿佛脚一跳就能够着，无论是川西草原，还是可可西里，抑或茶卡盐湖和青海湖畔，都是一览万里，别处的云就显得逊色了许多，那种感觉是作家用笔摹写不出来的，是画家用画笔勾画不出来的，是任何相机定格不出来的，用美丽称呼显得俗气，用漂亮称呼显得肤浅，用雄浑称呼显得渺小，仰观宇宙至大，俯察人间至微，不由自主地浩叹功名富贵不常在，古往今来一场空，不由自主地吟诵“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涕下”，不由自主地想肆无忌惮地哭，肆无忌惮地笑，不由自主地忘记时间，忘记世界，忘记自我，恨不得让自己与天地融合到一起，与时空凝固到一处。 
　　多年前读过诗人乌青《对白云的赞美》：“天上的白云真白啊/真的，很白很白/非常白/非常非常十分白/极其白/贼白/简直白死了/啊”，这首诗被人诟病为“废话体”，但我想，也许是诗人已经无法找到最贴切、最精准、最富有表现力的文辞来表现云了，所以才会这么词穷地赞美白云吧。 
　　在州城，我也见过几次蔚为壮观的云，姑且不论诸如此类白色的大棉花糖一样的云垛，仅仅是壮美的火烧云，就遇到过好几次。一次是在丹江边的傍晚，黑色的雨云层层叠叠、连绵不绝地铺满天空，正好夕阳返照，整个天空都盖上了一床黑红相间的被子，映射在丹江平静的水面，江天相映，互为镜像，但有点恶，有点沉重，因为我们固定思维里黑云常常是不祥的，藏着妖魔一类的东西。还有两次是在东龙山那边，一大片云罩在州城上空，而我那阵属于局外人，属于远观者，属于云外的人，所以能一览无余地领略到这次云光盛宴，万道霞光自熊耳山上的云隙间投射向净蓝的高空，形成数根金色的光柱纵横交错，把更高处的云染成一众金色，而蟒龙峪上空，正好有大雨从一朵云向下面倾注，使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云雨相接天地互动的那个瞬间。后来在这里也看到了几次火烧云，但比较平淡，比较呆板，比较单薄，虽然也算美丽，但不够壮观。 
　　最近一次看到的比较特殊的云，是州城立秋前几天的火烧云，特大的一朵，在州城东北方的天空，万端变化着从黄沙岭涌过来，从洛南方向涌过来，上下翻腾着，左右滚动着，几乎笼罩了半个州城，闪电在云间穿梭逡巡，形成了“半城风雨半城晴天”的奇观，顷刻间就引爆了微信朋友圈，但没有想到的是，那朵云的背后却是无情和惨烈—— 
　　那夜，洛南惨遭暴雨袭击，山洪暴发，冲毁了洛南石门、麻坪等镇的好几个村，河堤、水电、交通、通讯全面中断，乡亲家园被毁，灾民流离失所，死伤、失联十多人，损失近20亿元，是洛南几十年来最惨重的一次灾害——任谁也没有想到，这个美丽的大块头后面，竟然隐藏着万恶的可怕的撒旦，隐藏着如此深重的罪孽。 
　　看到灾情照片的那一刻，我对美丽云朵的喜爱与欣赏霎时荡然无存，没想到在我所喜爱的美丽表象的背后，竟然割开了这样一道涂着盐巴的伤口。 
　　不求夏云多奇峰，但愿众生得平安。现在，我们还是为我的洛南和我的乡亲们祈祷吧，祈愿苦难多舛的他们无灾无难，安居乐业，幸福安康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