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野里的清新和恬静，排遣久坐书斋的困倦，折一枝白头翁花，虽然闻不出花的芬芳，却把季节的美烙在心坎。在桃月、嘉月、辰月等形象赞美中，我怎么也找不到关于连翘花的描述或有什么别称，为这，我有些小愤愤了。

对这种植物的熟悉和了解，是小时候体弱多病，每遇伤寒冒风，母亲踮着小脚去了屋后的山坡拽一把连翘，撅一把荆芥，小小土瓦屋就弥漫着浓浓的药味。结着烟釉子的药锅，熬药久了，沿子上结着一道一道的药痂，谁知道熬过多少苦水才有这邋遢样。母亲把小碗药汤端过来时，我十分夸张地满脸苦色，故作艰难状，母亲捏着我鼻子，我才一口气喝了。其实并不怎么苦，淡淡的青草味，浅黄带红，微微的苦，和后来喝金骏眉的头道汤差不离。母亲给我蒙上被子，不大一会儿我就出汗了。一身汗过后轻松了许多，要不了一个后晌，一场冒风就缓过来。从那时我知道一种药叫“连翘”，再到坡上去就记着了连翘瘦长的枝条小小的叶，青褐色的药果。乡邻们从山上捋回来晒干后，去口镇卖给供销社或药材站，点钞时苦焦的脸上有了喜色。

后来的日子，只要回故乡我总是到屋后的林子找一丛连翘，坐在茅草上，看着小山村上空的缕缕炊烟，在几分缥缈的雾岚里听乡邻犁地吆牛的“嘚嘚”或“驾驾”声。煮饭的香气传过来很馋人，园子里的萝卜、林下的韭菜、枯树上的木耳。至于“农残留”或那个妖妃般名字的“苏丹红”“二恶英”都是后来的名词了。从坡上回来，总少不了用细藤条编一个圈，插上蓝紫荆、白铁藜、野海棠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花，插着插着，把一个当帽子戴的藤圈儿插得有小笼子一般大小，像葫芦蜂的蜂窝，被我戴在头上，一进门，母亲就笑了，她能说出花的名字，其中就有灿黄的连翘花，母亲说，有些可惜，连翘就在这花枝上。

父母作古这些年，我也不大回去，没有父母的故乡少了牵挂，没有人再叫我的乳名，少了温暖。土瓦屋在一场暴雨中坍塌，再去坡上林子了，心情郁郁地坐半天。那天，又去了林子，松针茅草地，散发着浓浓的沤味儿，很亲切，就是儿时的家乡泥土气。春天的太阳透过林子照下来，细碎而温暖。曾经的油菜坡，有几坨零零碎碎的油菜花在野地里显得可怜兮兮。目光挪过，是偌大连片绽放的连翘花，耀眼的灿黄映着山野，向着远处蔓延。要不是汽车鱼贯而行，把家乡水泥路堵得略显有点窄的话，我真忘了这天是家乡连翘花节开幕式。

村子热闹了。一树红桃花，一畦春韭都会使城市来的人惊艳不已，穿红戴绿拍照、合影，扭前拧后摆着姿势。对乡邻而言，觉得有点儿滑稽了，桃红柳绿年年岁岁皆如此，只是今天人们日子过好了，才这样感到新奇。身在他乡的游子这天也回来了，为这块土地助力，把浓浓的乡愁用行动化作一抔土，为原乡培根。要把小连翘做成一桩大事，乡邻无不欢欣鼓舞。人头攒动的开幕式就在当年的供销社门口，这是多么神奇的巧合。那时，就有连翘、苍术之类的药材，供销社人忙到天黑了，拿着煤油马灯，收药开票，价钱不足一块钱，却是山里人买油盐的盼望。我思绪万端，从人群中穿过，走进林舍阡陌，望着蔚蓝的天空，似乎在觅寻着什么。斜坡人家或是临河而居的人家，粉墙红瓦，却没有几个人的影子。“叮当”的牛铃，悠悠牧笛，清脆的风箱声成为记忆。石碾子的吱呀声没有了，连碾磙子都被埋进水坑。这时，有小车拖着屁烟在一家人门口停了下来，原来是这家主人回来了，我自责着自己的矫情。走过阡陌，跳过埂堤，我想寻找儿时来过的地方，裤腿衣角挂着黄黄的花粉。

大概是读初中的时候，随学校到过这里的水库工地，住在人家的祠堂里，每天夜里顽皮的老鼠从屋梁下来偷吃我放在枕边的炒面。几百年的祠堂，夜里老鼠磨牙的时候像有人拉大锯，锯屋梁，幸亏和同学打通铺，要是我一个人，可能会吓死。第二天到工地上就忘了夜里的恐惧，歌声、笑声、打夯的号子声，是多么美好的青春记忆。眼下，老祠堂不见了，水库大坝消失了，连影子也看不出来，这里成了成片连翘花的海洋。进入峡谷的地方叫东沟，山坡、沟畔台前人工栽植的连翘和崖畔野生连翘混生成片，空中淡黄色的光晕使一条峡谷绚烂而美妙。我的同桌就是峡谷口人，他上学时就伶俐，学得摄影手艺，在彩色打卡步道上拦下我，非要拍照，我再三婉拒，说，连翘花的流韵与底色那么美，还需人来陪衬？悖论调侃引来一阵哄笑，笑声久久回荡在崇山峻岭，山野不再寂寞。

峡谷里蜿蜒的小道通向很远的地方。从沟梁上蹿过来煦煦的山风，拂动着蓑草枯叶一阵窸窣，鸟儿在林中啁啾，连翘花在风中摇曳，从沟底到坡梁，气势磅礴的连翘花儿黄，浸染山野直到天际。溪水潺潺地低吟浅唱，花枝招展的花仙子推介直播，春天的约定画卷在这一刻定格了。许多年后，必将有新的故事在这里发生，或是轰天动地，也许是微不足道。但这一天美丽的故事已经被这里的一草一木刻进了年轮。沙泥沃土里，到过这里人的足迹不会消失，只是变成另一种形式存在。可以肯定地说，哪个来过这里的作家日记中绝对都有这一天的小段记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