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名种田人，侍弄麦子，也侍弄文字。村人常笑：“你个泥腿子，捧着书卷，莫非麦子能种出金豆豆？”我憨笑不语，但心里明白，沉甸甸的麦穗勾着头，书卷里的文字同样沉甸甸地压着心。
　　近来，“横渠四句”忽然上了热搜。“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为往圣继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。”这是北宋思想家、教育家、理学家张载所著《横渠语录》中的名言。先生四句话，震天动地。像麦粒落进老牛犁过的沟渠，生了根，发了芽，长出一番别样的风景。
　　初识四言，总以为此等宏阔之言，理当悬于高堂之上，供人仰望罢了，岂是我等普通农人所能企及的道理？可闲暇之余，细细品味，慢慢咀嚼，竟被这四句话深深震撼，难移视线。恍惚间，觉得这些字句微微颤动起来。我俯身提笔，在稿纸上工工整整又抄写一遍。此刻，仿佛笔尖落下之处，是为浮躁人世所能付出的绵薄之力。灯光微弱，照亮纸上我稚嫩字迹的边界，描摹着我心初始的轮廓……
　　“为天地立心。”天地茫茫，“心”是什么？我一泥土里刨食之农人，又该如何去“立”？庄稼人看天吃饭，摸土长大。这天地，就是头顶的云，脚下的地，是风霜雨雪，是麦子拔节时的声响，是土坷垃里虫豸的蠕动。这“心”字，我端坐桌前，琢磨良久，茶香袅袅，氤氲缭绕，远山沉默，苍穹低垂。天地不言，何来一颗“心”？
　　年岁渐长，慢慢悟了：这“心”，该是人心。人立天地间，得存一份庄重的敬畏。秋天埋下一粒麦种，夏日托起一片金黄，这不就是天地生生不息的心意？当我脚踏黄土，手握麦种，心头便多了份沉甸甸的敬意。这就是我能为这方天地立起最朴素的心碑。天地无言，人心却有灵。
　　“为生民立命。”“命”字沉重，农人最懂。我的祖辈，我的父亲，一生与土地纠缠，面朝黄土背朝天，经年累月，生生不息，驼背如弓，脸上沟壑纵横。所求不过温饱、平安。今年大旱，麦子蔫头，老父亲蹲在地头，一口一口嘬着旱烟，愁云锁在眉头，那焦灼的眼神，比书本上任何“命”字都实在、沉重。原来这“立命”，不在云端施恩，而在寻常的三餐四季中，在每一个日出日落里。先生的话，大概就是要农人眉头舒展，碗里有粮，炕头有暖。
　　“命”！在晨曦的炊烟里，在井台辘轳的吱呀声里，在打麦场扬起的金色烟尘里，在油灯下母亲缝补冬衣的针脚里……日子安稳，命自然“立”了。如父亲般日日耕耘的乡亲们，总盼黄土不薄待汗水，年景莫亏负辛劳。只有“命”立了，人心稳了，岁月才会有它本真的味道。
　　“为往圣继绝学。”“绝学”二字，听来吓人。我抓耳挠腮，孔孟之道，诗书礼仪，自然是大学问。可若只囿于高阁书册，我们泥腿子摸不着、看不懂，岂不真成了“绝学”？学问，得落到泥土里，长在人心上，才能生根发芽。扶了一辈子犁耙的老父亲常说——所有圣贤的道理，都埋在粪土之中。
　　生于周公故里，长在岐山脚下，我吹着飘自卷阿的风，喝着润德泉的清甜。
　　西府人最看重礼数。夏收后，老人们聚在一起，絮叨祖上规矩：待人要厚道，行事要本分，莫亏心，莫负天。孩子们懵懂地听，懵懂地记。这些口口相传的“老理儿”，虽不及书本上的语言华丽，却是祖辈从圣贤书里筛出来、揉碎了，掺进日子，掺进盐巴与麦粒，喂给子孙的“活命粮”。它们在手心握紧的锄把上，在饭桌上的闲谈间，在乡邻互助的温情里……悄然扎根，代代相传。这就是“继绝学”。不高深，却踏实，像脚下千年踩踏依然厚重的黄土地，承载着一代人奋楫笃行，臻于至善。
　　“为万世开太平。”太平盛世，何等气象？我站在田垄上眺望。夕阳熔金，泼洒麦田，晚风拂过，麦浪温顺如绸缎。远处村落，炊烟袅袅，鸟儿叽叽喳喳，村道人声渐起，农人归家，招呼声在暮色里回荡。孩子的嬉闹穿透薄暮，清亮亮撞在塬壁上。
　　这就是农人心底的太平：土地不欺人，仓廪有积粮；邻舍和睦，鸡犬相闻；孩子平安长大，老人始得善终。这安稳的日子，一年年，一辈辈，像泥土般沉默恒久。若说“为万世开太平”，那万世的基石，正垒砌在这无数个安稳、宁静的黄昏里。它不在云端，而在麦香与炊烟交织的人间烟火里，在每一颗知足勤恳的庄稼人心里。
　　天色渐渐暗去，我伫立窗前，听夜虫低鸣。星河低垂，仿佛伸手可及；远处灯火点点，恰似人间安稳的星辰。
　　原来，横渠四句的千钧重量，并非要我们每个人都肩起惊天伟业。那“立心”“立命”“继绝学”“开太平”，平淡如每日升起的太阳，不再高远冷峻。它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，像麦子拔节、开花、抽穗一样自然，像泥土呼吸一样真实；它就在脚下温热的黄土里；在村庄沉睡的鼻息里；在千千万万农人无声的劳作与希望里，沉甸甸地永存着。
　　“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为往圣继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。”大道何须惊天动地？不过如檐下细雨，滋润起平凡土地；如星火相续，在人间每处角落，传递着不灭的光与暖。先生的告谓，终究不是悬在天上的星斗，而是深埋于泥土的种子，在乡亲们一茬茬的耕耘里，酝酿出永恒的芬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