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生前是个眼硬的人，这类人一般不把悲伤挂在脸上，打断牙齿连带血水吞。说他装，或贬低他蜗牛支桌子——硬撑，都不为过。

莫道男儿无泪流，只是未到伤心时。这话我信。比如我的父亲，一生里，我曾三次看见他流泪。

1961年，我八岁，妹妹三岁，27岁的父亲在三十里铺道班当工长。那时自然灾害严重、全国闹饥荒，粮不够吃，野菜、树皮，都挖了、剥了，还是饿得两眼冒金星。那些年，山里头的人家手头粮食比川道、城市里的人略宽余些。

村子里有人进山区讨饭了。其中就有我奶奶，还拉着10岁的姑姑。奶奶在黑山与山阳县交界的地方，讨要了十三天后，被父亲骑自行车接回，连同奶奶背上的五六斤杂粮，还有留给孙子们的一块硬得像砖块似的红薯馍。

当天，父亲跪在爷爷灵牌前，“噢——哎哎……”哭了两三声，就掴自己耳光。那哭声像狼叫唤，父亲的样子吓得我和妹妹跟着哭。也许父亲讨厌我们学他的样子，兀地直立身子，抹一把眼泪，然后拎着半麻袋萝卜，还有拳头大小一疙瘩猪板油自说自话：“再出去，就……都活不成咧！”

第二天，父亲上班前，见我们家和二叔家门口各有半老碗杂粮，他端起两个碗，重新放回奶奶的住处，对着碗里粮食，抹了很长时间眼泪。

日历翻到1975年，我参加工作两年多了，尽管专业技术上过硬，也多次参演样板戏《红色娘子军》，受到剧团领导的肯定，可就是迟迟不能转正。为此，团里领导没少寻找上级主管，腿跑短，嘴磨烂，但收效甚微。原因嘛，业务团长无奈地摊摊手解释：团里也需要娃这样的人才，但转户口解决编制，像种庄稼，得撵上节令，错了茬口就只好等下一季。再就是继续跑，争取单招……

团长、书记为我的工作跑，父亲得知道感恩。唯一能帮上忙的，就是帮他们买点山外的便宜粮食。

七十年代的日子好过多了，可粮食还是不太够吃，团长、书记都是一头沉干部，半大不小的娃娃多，时不时得去地下黑市，买些五谷杂粮补缺。

山外的泾阳县地处平原，号称关中粮仓。父亲有给水库派车拉水泥捎货的条件，便差不多半年左右，骑自行车去几趟泾阳，买百余斤苞谷，再捎上两毛多钱一把的杂粮挂面驮回西安，运到商州，再想办法转卖团长或书记。有报恩的成分，也有敦促他们继续为儿子转正不要松懈的意思。

那年七月，天正热，父亲押着一百斤苞谷坐班车赶往丹凤，行至商镇东段，车撞伤人，处理肇事费时误事，乘客一时作鸟兽散，他一边扛着苞谷赶路，一边捎话让我接站。

我骑自行车在古城岭子路段与他相遇。父亲挪货放车后架时，手一松，粮袋子滚落路上，扎口处裂开，黄灿灿的苞谷撒在了沙土路上……

父子俩联手装好粮食，望着沾了沙土的七八斤苞谷，两人对视，一时不知咋办。我脱下衬衣，挽了袖头，盛了混了沙土的苞谷，建议父亲退回十斤苞谷钱完事。

看着我光膀子，脸上灰土汗流的狼狈样，父亲喃喃道：“转正咋这么艰难嘛！”说着，眼泪流出来了，又很快被他转身抹掉，生硬地喊了声：“走！”

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。

父亲的第三次流泪可谓喜极而泣。他老人家终生要求进步，令人感慨的是，却始终在漫长的“接受考验”里夙梦难圆。20世纪70年代，他结束养路工人生涯，转行修建二龙山水库，从事采购工作，长住西安大兴旅社。父亲跑甘陕，走江浙，赴上海，进北京，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，采购钢筋水泥，选定发电设备，协商进价高低，有时为一分半厘和存货方磨，一磨便是三五天。

一货百家求，给谁不给谁，全凭售方。父亲也算老江湖，洽谈合同前常常反客为主，插科打诨地端茶敬烟，时而哀兵哭穷，极尽商洛革命老区地旱粮少，吃的稀糊汤能照见人影，修了水库保障灌溉日子肯定好过。乞望获得同情价；时而察言观色，帮售货方工作人员修车、挪煤气，甚至打扫庭院，旨在感动销售方网开一面，早早发货……这些操作耗时，大城市的旅馆费用又高得离谱，父亲从同行口中讨得省钱窍道：便常住浴池大通铺，省些是些。

尽管父亲花钱不展拓，时常被人讥笑啬皮，然而毕竟大城市费用高，时间长了少不得挪用工资补缺，惹得母亲怨骂。

看着日渐峻伟的水库大坝，还有年年不差的先进工作者奖状，父亲觉得值了，甚而流露些许欣慰，年年递写入党申请，有机会就套问还有哪些不足。

偶尔，一位党员朋友告诉他阻力出在政审上——有人说他入过国民党三青团。

父亲怒不可遏，矢口否认。后来，他从中学同学处知晓，新中国成立前他们那班学生，班主任为完成校党部指标，口头集体报名的。

父亲很无奈，家人开玩笑问询入党事宜时，便支支吾吾：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，你们以为谁都能入！

直到2006年，父亲快退休前，终于被批准加入组织。那年，他从事医疗工作的孙女党龄五年，正上大学的孙子党龄两年。

那年10月30日，我正在工作，父亲急电：“趁着下午光线好，来水库坝角给照张相。”其时远山绰约，檞枫红黄枝叶摇曳，西山残阳刺透云霭，点染粼粼库水，聚光巍峨坝身，父亲像块竖着的压舱石烙印坝上。

调焦近距离拍特写，父亲身着西装，少见地打了条猩红领带，手捧先进工作者奖牌骄傲地道：“我今天入党了。”说着，两颗激动的泪珠翻出眼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