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叩商洛
刚刚立秋,商洛的山沟沟里,秋的脚踪便踩实了几分。天刚麻麻亮,城还睡着,山影黑黢黢压在头顶。丹江河的水汽漫上来,裹着晨风扑在脸上,那滋味儿说不清——是夏末残留的温吞?还是新秋探出的那丝儿清冽?秦岭的秋,正从石缝里、水汽里,一点点渗出来。
晨练的老汉们,照旧在江滨公园的场子上活动筋骨。打太极的,动作似乎慢了半拍,沉了些许;甩鞭子的,鞭梢的脆响也没那么炸耳朵了,带着点拖沓的回音。汗还是出,可那汗珠子,不像前几天急吼吼地往外冒,倒像是慢悠悠从毛孔里沁出来的,带着点黏糊劲儿。丹江水看着倒是比盛夏时清了,水流不急不缓,打着小旋儿往下流淌。手探进去,凉意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,夏的浮躁正被这山涧水一寸寸地洗刷掉。
乡村的集场子开了市。山货摊子最是惹眼:新下的核桃,青皮刚刚褪下,带着湿漉漉的新鲜劲儿,一背篓一背篓地堆着;山野毛桃笑得咧开了嘴,在农人的笼里鲜嫩着。集市上的吃食,是最招人爱的。卖豆腐脑的摊子前,热气腾腾的卤汁浇在雪白的豆花上,腾起的白烟撞上微凉的空气,氤氲一片。摊主穿着长袖褂子,袖口挽着,脖颈后面已被汗迹洇湿。另一处摊上,一个半大孩子捧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,吸溜得正香,他爷在旁边吧嗒着旱烟袋,眯眼瞅着天:“嗯,早起喝碗热乎的,压压凉气。”商洛的山里,节气转换,肠胃先知。
沿着老街道往上走,石阶被晨露打得有点滑。街角的老药铺子,门开了一半,那股子陈年的、混合着草根树皮的药香,在微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厚重。闻着这味儿,心里莫名就踏实了几分,好像这山城骨子里的沉稳,都浸在这药香里了。季节轮转,草木荣枯,本就是一味老药。
钻进城边的小山沟。山风一下子硬朗起来,带着松针和腐叶的清气,直往衣领里钻。路边的草木,绿还是主调,可仔细看,不少叶子边缘已经偷偷镶上了一道极细的金边,或者晕开了一小片暗红。几片心急的叶子,打着旋儿飘落,悄无声息地躺在湿润的苔藓上。草丛里,蚂蚱蹦跶得也不那么欢实了,翅膀的摩擦声带着点沙哑。山溪水声倒是更响亮了,清凌凌的,像冰镇过,溅起的水星子落在脚脖子上,激得人一哆嗦。
爬上个小山包,俯瞰下去。山坳里的玉米地,还是一片青纱帐的架势,可那绿,已经不再是鲜亮亮的嫩绿,沉淀出一种厚实的、油亮的深碧。玉米棒子顶着红缨子,鼓鼓囊囊地垂着,沉甸甸的。山风掠过,整片青纱帐就涌起一层层墨绿的波浪,发出哗啦啦的、饱满而低沉的声音,那是籽粒灌浆、生命走向沉实的声响。夏的张扬,正被秋的丰硕一点点压下去。
日头偏西,山影拉得老长,把半个城都罩在了阴凉里。丹江河面上,夕阳的金光被揉碎了,随着水波明明灭灭,最后沉入幽深的河底。远处秦岭的轮廓,在暮霭中显得更加雄浑苍茫,山脊线像铁铸的一般。山风吹过林梢,涛声阵阵,带着一种亘古的低语。
夏末最后那点燥热,像山间晨雾,被这渐起的秋风一吹,就悄无声息地散尽了。秋的凉意,正从大地的深处,从岩石的缝隙里,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,渗入土壤,钻进人的骨头缝。它来得不张扬:在丹江水变清变瘦的流淌里,在老街药铺子那沉郁悠长的药香里,在山核桃硬朗的香气里,在早起那碗热胡辣汤升腾的白气里,更在那满坡玉米秆子被压弯的谦卑里。
原来商洛的秋天,不是日历翻页的脆响,是山风掠过林梢时,那一声悠长浑厚的叹息。它早被这巍巍秦岭的每一道褶皱所知晓,被丹江源头的每一滴清露所预告,也被山民添衣时那份不言自明的默契所确认。
夏的余韵,终究被这连绵的群山稳稳地接住、吸纳,化作了泥土深处的养分。而秋的序章,正以山峦般的沉静与江河般的执着,缓缓铺展。站在山城的高处,看脚下万家灯火次第亮起,听耳畔松涛阵阵如潮涌,便懂了,在这秦岭的怀抱里,生息本是顺应山势、随顺水流。
日子如丹江,不舍昼夜;万物如草木,该青时青,该黄时黄,该弯腰时弯腰,该结实处结实。秦岭不言,却以万古的沉默,涵养着这一方水土,一季又一季,在无声的流转中,刻下生命最本真的年轮。山风过耳,吹动万年尘埃,也吹动着眼前这烟火人间,一秋复一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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