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在此山中
久居高楼,抬眼望去,天空都成了被切割的碎片。灰蒙是日常,清朗是奢念——唯有雨后,远山才肯撩开淡青的眉黛,像故人隔着雾霭递来半盏温茶。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。”不如进山,寻一片青绿,觅一份自然。
我本生于山野,出门便见山。尖嘴山远远伫立,金字塔似的峰尖刺向云里,底座绵亘数十里,把整个村庄都揽在怀里。母亲说,她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去山里采草药,柴胡、黄芩的香气能染透布衫,后来跟着父亲去山顶背洋芋种。山从不是冷硬的石头堆,是满身灵秀的养育者——用林泉润田,用草木藏药,把一方人的日子托得稳稳当当。
初中校歌第一句就唱到“红岩山下……”这就是离村最近的高山——红岩山,像天上坠下来的圆柱子,深扎在土地里。东面邻河,石头裸着嶙峋的骨,连野草都难寻几株;西面却草木疯长,坡势缓得能容人坐下来晒太阳,山顶还有几处喀斯特地貌,石笋藏在林子里,是家乡少有的奇景。
我曾专门去看这些历史遗迹,整齐的石头坎还在,只是棱角被岁月磨得温软,田里的草长得比记忆里的庄稼还疯。我蹲下来摸那些石头,总觉得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汗渍,草的根须扎得深,该是触到了当年的体温。山里的人家早搬下山了,野猪成了新主人。这片山,曾托举过怎样滚烫的生活?时间的洪流将这里洗刷平整,风穿过林子时,哗哗声里像旧年的人声,明灭可见的叶脉上,还记录着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历史。
我在中学课文中读到《在山的那边》:
“——山的那边是什么呢?
妈妈给我说过:海
哦,山的那边是海吗?”
由此,我坚信翻过这些连绵不断的高山,就可以看到海了。等到我进入县城读高中,汽车在山路间盘旋,一山转过一山——山的那边,还是山!十年后我第一次站在海边,才懂得课本里的“辽阔无垠”是什么模样:碧波托着海鸥的翅,海风裹着涛声扑过来,那声音竟和家乡山林里的风一模一样。原来山与海从不是对立的,山是大地的褶皱,海是天空的倒影,都藏着同一个“远方”的谜底。
后来我也背起行囊,学着父辈的模样远离家乡。穿过秦岭隧道,八百里秦川跃然眼前,这一次,山的那边不再是连绵起伏的山,是平坦的田、错落的村、繁华的城。
城市的气息是独特的。公交出租驶进驶出有冲鼻的汽油味,巷子里炸油条炸油糕的锅嗞嗞作响,超市商店里放着时髦的音乐,抬头看到的不是繁盛的绿意,而是沉重的灰白,每个人都显得很着急。我开始寻找山了。
先去了骊山,第一次晚照躲了我,可山风没躲。夏风擦过面颊时,像有人用指尖抚过心上的褶皱,漫山的灌木举着绿意,山柏站得笔直,那是生命该有的样子:不慌,不挤,只顺着光阴慢慢长。第二次我们从白鹿原绕上去,行至后山,车子在树林里蜿蜒,行至顶峰下车便看到一大朵柔软的白飘浮在澄澈的蓝中,软得像棉絮——是画里不敢描的景,是景里藏着的诗。回头时,太阳正往下沉,金黄的圆晕漫过天际,等我们行至山边栅栏,它已染成橘黄色,隐去了小半边脸,友人站在夕阳下拍照,绿树、金光、五彩的泡泡。收起相机,天边的红霞正浓,原来夕阳也会“醉”,醉在这山与林的温柔里。
再后来我去了云际寺。夏木把山路遮得严实,黄莺的叫声从叶缝里漏出来,太平峪的河水清得能看见石子,水流撞在石头上,溅起的浪花像孩童的笑,脆生生的。空气里飘着草木的腥甜,吸一口,连肺都觉得轻。走四十分钟,便到了云际寺。石块垒的墙透着岁月的庄严,暗红的寺门挂着铜环,锁得严实。门楣上是石刻的对联:“北瞻帝阙三千里,南望圣唐百二区”,楷书笔力遒劲,像能扛住千年的风;横批“风月楼”。门楣上的木匾写着“云际寺——终南山心一”,隶书的笔画软而有骨,漫着禅意。站在寺门前望长安,远山成了黛色的轮廓,八百里秦川铺在眼底,连风都变得开阔。登到山巅时,眼前再没有山挡着,可心里的山却更清晰了——登上山巅,眼前便不再有山,翻过山,心中还是念山。
“——山的那边,依然是山”
“山的那边,是海
是用信念凝成的海”
山是起点,也是归宿;海是向往,也是初心。所谓“只在此山中”,从不是困在山里,是让心住进山里——住进那些草木的呼吸里,住进那些石头的记忆里,住进那些永远不会褪色的、关于“根”的念想里。走得再远,也别忘了,你从哪片青绿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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