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腊月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脸。六岁的我坐在父亲那辆永久自行车的横梁上，小手紧紧抓住车把中间的铁杆，冻得通红。父亲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，传来阵阵温暖。

“爸，我们去哪儿啊？”我仰起头，看见父亲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和呼出的白气。

“去工会领年货。”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
那时的我并不懂什么是工会，只知道每年春节前，父亲都会骑上这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，去城里领取慰问品。父亲会在一张纸上签字，然后我们就能把一袋米、一桶油，有时还有几张能在超市用的购物券带回家。

机械厂停产那年，父亲三十五岁，我还没有出生。后来听母亲说，父亲在厂里干了十二年，从学徒做到四级钳工，遇到工人下岗潮，一夜之间就没了工作。后来，家里全靠父亲打零工和母亲在纺织厂微薄的工资过活。

“到了。”父亲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。自行车停在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前，门口挂着“商洛市机械厂”的牌子。院子里已经排起了长队，都是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叔叔阿姨，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，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。

“老林，又带儿子来啦？”一个戴眼镜的人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。

父亲笑着点头：“王主任，孩子放假了，带他出来转转。”

王主任走过来，摸了摸我的头：“小家伙长得真快，去年才这么高呢。”他的手很温暖，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
排队时，父亲把我抱起来，让我看墙上的照片。黑白照片里，一群工人戴着安全帽，站在一台巨大的机器前。

“爸，这是你吗？”我指着照片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身影。

父亲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：“是啊，那是厂子引进的第一台数控机床，我参加了安装调试。”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很少听到的骄傲。

领完米和油，父亲把东西绑在自行车后座上。王主任追出来，塞给父亲一个信封：“老林，这是困难补助金，给孩子买件新衣服过年。”

回家的路上，飘起了雪花。父亲骑得很慢，我能感觉到他的腿在微微发抖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。

“爸，工会为什么给我们发东西啊？”我问道。

父亲停下脚步，蹲下来与我平视：“工会就是工人的家。爸以前在厂里时，每个月都交会费。虽然现在厂子没人了，但工会还记得我们。”

2010年春节前，我们又去了工会。那年我八岁，已经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了。父亲的背似乎更驼了，黑发里掺进了银丝。排队时，我看到前面一个阿姨在抹眼泪，王主任正轻声安慰她。

“十年了，工会还记着我们这些人……”阿姨抽泣着说。

王主任递给她纸巾：“大姐，工会永远都是工人的后盾。您儿子上大学的事，我们已经给联系了，能申请助学金。”

回家的路上，父亲告诉我，那位阿姨的丈夫和他是同车间的，前年因病去世了。

“工会真好。”我靠在父亲背上说。

父亲笑了笑：“是啊！”

2019年夏天，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。那天晚上，父母在厨房小声商量着学费的事。我站在门外，听见父亲说：“把钱取出来吧，孩子上大学要紧。”

母亲叹了口气：“那是给你看病用的……”

第二天，王主任打电话告诉父亲，市总工会的“金秋助学”活动可以资助困难职工子女上大学。八月底，我和其他学生一起站在会议室里。王主任头发已经花白，但笑容还是那么温暖。他亲手把装有助学金的信封和一个崭新的行李箱交到我手里。“林晓阳，好好学习。你父亲是个好工人，你一定会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。”他拍拍我的肩膀，就像十年前拍我的头一样。

大学四年，那个印着“工会送温暖”字样的行李箱始终陪伴着我。每当看到它，我就想起父亲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和王主任温暖的笑容。

2023年，大学毕业后，我考上了家乡的公务员。报到第一天，我在办公室的报纸架上看到一份《商洛日报》，有一版标题是《踔厉奋发书写精彩答卷 笃行不怠再续美好新篇——市总工会五年工作综述》。我随手翻开，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——那是我2019年参加助力脱贫攻坚金秋助学资金发放仪式时的照片，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。

去年春节前，父亲说要去工会领慰问品。我提出开车送他，他摇摇头：“还是骑自行车吧，习惯了。”

大院还是老样子，只是王主任已经退休了。新来的小李热情地接待了我们：“林叔叔，您儿子都这么大了啊！”

父亲骄傲地介绍：“我儿子现在在镇政府工作。”

小李眼睛一亮：“太好了！我们正缺年轻人参与春节送温暖活动呢，您有兴趣吗？”

腊月廿八那天，我穿着印有“工会志愿者”的红马甲，去给困难职工家庭送年货。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，我遇到了一位和我父亲年纪相仿的下岗工人，他儿子今年刚考上大学。

“叔叔，这是工会的慰问金和助学政策宣传单。”我把信封和资料递给他，“您儿子可以申请助学金。”

男人接过信封，手有些发抖：“谢谢，谢谢工会一直记着我们这些人……”

看着他，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父亲。走出楼道时，天空飘起了雪花，就像多年前父亲骑车带我回家时一样。我掏出手机，给父亲发了条微信：“爸，今年我也给别的家庭送温暖了。”

站在雪中，我忽然明白，工会给予我们的不仅是米面油和助学金，更是一份在艰难岁月里不放弃希望的力量，一种代代相传的互助精神。从受助者到助人者，父亲这辆承载着温暖的自行车，终于交到了我的手中。